０８
蓝湛把那晚魏无羡满身黑蝶的事情告知蓝曦臣，后者沉吟了一阵，道：“跟我们预期的差不多……景仪当初带回来的那几味药材，魏公子已经生了抗药性，何况固魂，本来就会因肉身衰弱而不稳……所以忘机，你决定好什么时候下山了吗？自罚的伤一养好就走？”
完全没料到会受此一问的蓝湛静了一下，蓝曦臣看着弟弟的神情有异，欲言又止。蓝湛道：“兄长此言何意？”
蓝曦臣不着痕迹地避了一下弟弟的视线，优雅地呷了口茶，考虑了一会才道：“忘机你……这些年有想起什么吗？我看你无论修琴习剑都进阶神速，还道是你逐渐拾回记忆和修为，何况你和魏公子已经……如此。”他看了一眼蓝湛手背上崭新的戒尺痕，续道：“我以为你会大致晓得该怎么协助魏公子重塑肉身，才会在六年前决意选择散功解体。因此只要拿回记忆，你应当就能下山找到解决之法。”
这次蓝湛沉默了很久，才仿佛平静至极地道：“兄长的意思是，我当初并非是误入时空裂口，而是自散修为，才会以八岁稚龄出现在云深不知处……而且早知他重伤难愈。”蓝曦臣安静地审视了对方与自己有八九分神似的脸，一时答不上话，但听蓝湛轻声如耳语道：“我心如何……为什么要那么做？”
蓝曦臣不认为自己需要给弟弟答案，对方的神情已经很清晰地流露出了他多年前闭关养戒鞭伤时的黯然。果然，蓝湛的眼眸很快恢复万籁具寂的死静，突然问道：“兄长，母亲的故居……当真四十多年无人居住了吗。”
蓝曦臣一时没料到弟弟会问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道：“严格来说不是，莫约二十年前，魏公子为了养些小伤，曾在那里小住。”
蓝湛道：“是我带他回来的。”
蓝曦臣道：“是。”
蓝湛垂下眼帘，置于膝上的右手默默握住了缀在腰带上的云纹玉珮，像是在思索什么，之后抬眼决然道：“兄长若有办法，我当即刻启程。”
蓝曦臣摇头道：“忘机，此事只有你能转圜。我和魏公子这些年讨论过几种方式，无一不是以鬼道修炼之法入手，但你我具知此道必导致反噬，绝非良策，魏公子心中亦有数。然而，若择修真正道法门，代价更高，基本要求就是一颗修为深厚之人的金丹……这比天下任何仙丹妙药还难求。”只见蓝湛神情一动，蓝曦臣又道：“不，忘机，即使你愿意自献金丹，一来你修为不够，二来我和魏公子都不可能同意的。”
蓝湛垂眸片刻，大约是想到了某种可能，轻声道：“兄长，他找到我时说我体内并无金丹。散功解体，不该如此。”
蓝曦臣一愣，温润的黑眸微微瞪大，似是不可思议地看了眼前少年片刻，旋即肃然冷道：“所以忘机你，才没有留给我和魏公子任何线索？”
蓝湛道：“兄长不会同意、他不会要。”
蓝曦臣似是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好一会才睁开道：“既然如此，你可知自己金丹的下落？即使你当初剜丹时已经有保存之法，但拖得太久……也恐生变。”
蓝湛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蓝曦臣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你不只没留信息给我们，你连自己也没打算告诉？这又是为何，你可知除了金丹，还必须有其他可以附着魂魄生骨生肌的灵物作为载体、方能成事？天时地利人和，亦缺一不可！”
蓝湛脸色苍白道：“魏婴此身不可修复？”
蓝曦臣道：“引蝶异香，实为损人修为之奇毒。此毒初时不显，然而愈是深入肺腑心脉，则异香愈浓，除了败坏肉身还会侵蚀金丹……何况魏公子，七年前夷陵夜猎时，早已碎丹。”
蓝湛睁大了眼睛，冷静了好一阵才道：“碎丹，何至于修为溃散？”
蓝曦臣道：“你知魏公子此身原属莫玄羽，此人灵力低微，让你二人耗费数年才结丹，却于境界不稳之时参与那年的安魂大典……大约是有所耗损，才会遭人暗算重伤至此、甚至中毒。此毒配制之法冷僻艰难，中毒者尚需数年才会发现情况严重而不可根治……魏公子与我也是两年前方知。而他也告诉我，这应当是同一人所为。你早就调查此事数年，想来亦知魏公子……必弃此身。”
蓝湛有些恍然地低声道：“所以让他选。若他不愿……重塑并不可能。”
蓝曦臣道：“那你现在打算如何？”
蓝湛道：“下山寻找附着魂魄之载体、协同思追景仪深入追查当初夷陵夜猎的意外。”
蓝曦臣道：“你的金丹？”
蓝湛道：“应在他身上、或身边。”
蓝曦臣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道：“恐怕魏公子不会让你下山。他一直认为那场意外，是有心人要逼迫你二人退隐不出，若你下山时，要去找思追景仪，极可能遭遇凶险。又或者，他会执意与你同去……但你知道，他眼下是出不了云深不知处的。”
蓝湛颔首道：“我跟他说。烦请兄长尽力延缓他肉身大限。”
蓝曦臣道：“顶多两年。”
蓝湛紧紧握住手里的羊脂玉珮，道：“好。
没想到一出寒室的绿竹林，蓝湛就见魏无羡负手站在不远处，仿佛有感应似地转过身来，见蓝湛就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淡声道：“号称端方雅正、世家子弟楷模的蓝二公子，听说一大清早跪祠堂去了，还挨了百多道戒尺。要不要跟哥哥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蓝湛行至他身前，稍微仰头看着还比他高一些的魏无羡，波澜不惊道：“犯禁当罚。”
魏无羡低笑一声，道：“你们蓝家人不是解了抹额就无所拘束吗？我还以为你是绑……的时候就不小心忘了有那么一条家规。”
蓝湛平静道：“不会忘。以后，也不算犯禁。”
魏无羡登时语塞，避开少年专注望着自己的柔和眼神，仿佛昨夜的怒火皆已烟消云散。他一时不敢深想，只是道：“去冷泉？还是你要跟以前一样，自罚的都放着不去疗伤？”
蓝湛看着他道：“你说的，就去。”停了一下，补充道：“练琴后便去。”
魏无羡听了，遂一语不发地朝静室走去，也不管被他落在背后的少年是否跟上。此刻他完全不想思考，蓝湛对他的态度何以在这一日夜间有了天翻地覆的转变，而且是他不想看到的转变……十四岁是该到了慕少艾的年纪不错，但蓝忘机从前……大约是到了十七八岁，才隐约有了这方面的意识，没可能到了这回，他刻板严肃的无趣性情依旧，却提早对谁生出了什么非分之想。
蓝湛跟他回了静室后，照往例取了忘机琴就往外走，到满是吃草兔子的青草地上盘腿而坐，接着少年侧过脸，面无表情地看向伫在静室木廊上的魏无羡，无视后者一脸犹豫是否要跟自己共处一方草地的表情和闪烁眼神，平静道：“下来吧。”
这个不属于少年，却又让魏无羡熟悉至极的语气，让他听得头皮发麻，却又不敢像多年前那样轻佻地撩回去，只得摸摸鼻子走了下去，还差点同手同脚地摔下木廊阶梯，勉强维持着一脸淡定走到他平时倚靠的玉兰树下坐着。
蓝湛看了他一会，就迳自开始奏琴，而魏无羡不想被人发现不对劲，只好抓了一只倒楣的兔子到眼前揉来揉去，以便转移注意力，和缓解他七上八下的心情。
如同蓝曦臣所说，蓝湛琴技精湛而娴熟一如以往，不一会儿，就半音不错、一声不颤地奏完了一轮多至百首蓝氏琴修每日例行研习的玄门名曲，魏无羡插在腰间的白玉笛毫无用武之地。
但少年并不急着起身去冷泉。
而当魏无羡正在感慨蓝湛修为进步神速远超过当年时，少年又试了几个音，接着就是一串和缓低柔如高山流水的曲调流泻而出，在魏无羡听来更是熟悉至极。
他听得一懵，只觉得脑子被突如其来的狂喜给炸了个头昏眼花，却又勉强在第一段结束时找回自己的理智，然后涌上后怕，恐慌和愤怒则在思考之前便冲口而出：“别弹了。”
蓝湛一顿，五指往琴弦上一压止住琴鸣声，抬起眼，目光平和地看着魏无羡，好像在询问。
魏无羡道：“别弹了。你不是要去冷泉疗伤吗？快去快回。”
蓝湛依旧凝视着他，却没有收琴的意思，道：“魏婴。”
魏无羡干巴巴地道：“什么事。”
那俊美得不似真人的少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心。而少年慢慢地、前所未有地认真道：“何谓至交好友？”
魏无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问题，蓝湛问过他很多次，魏无羡也答了很多次，有漫不经心胡说八道的、也有前思后想认真回答的，每次都不重样，有真亦有假。但魏无羡一听便知，蓝湛这次问的，是他们二人的过去，更是在问……他是魏无羡的什么人。
而这答案早就呼之欲出──他会在那种缠绵亲密的时刻想什么人、喊谁的名字，被绑住了双手做那种事却毫不反抗……已经能说明一切了。
此刻，魏无羡满脑子都只想撕了自己这张嘴他为什么总喜欢在神智不清的时候叫蓝湛？还给少年听了去？
见魏无羡不应，蓝湛低头，双手修长的手指再度覆上琴弦，铮铮地奏起了刚刚被打断的段落。魏无羡却听不下去了，自树下窜起来，看也不看蓝湛便落荒而逃。
他漫无目的地在云深不知处后山拔足狂奔，惊起林间一片蜂蝶蛙鸟乱舞，然而有些硕大的凤蝶在魏无羡经过之后，就整群仿佛被浓稠花蜜勾引的蜜蜂，穷追不舍地跟着那道身影在重重兰草和栀子交错的荒僻山径间乱窜。
疯跑了一阵后，魏无羡登登两步跳上一棵还算结实的巨大古木，抽出腰间的白玉笛举到唇边，也不管那些密密麻麻贴上身的黑蝶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淹没，就放纵恣意地吹了起来，正是蓝湛方才弹的曲子。
明明是凌云疏阔、让人能联想到烟波浩渺如世外仙境的美好曲调，却给他吹得如泣如诉、凄清哀怨，于是奏不到一半，魏无羡就受不了地停了，默默看了手中的白玉笛一眼，猛然将笛身掷向树干──霎时黑蝶惊慌乱飞，随着清脆空灵的“喀喀”两声，玉笛断成数截坠落树下的草丛之中，再也找不到踪迹。
魏无羡扔掉手中剩下的半截玉笛，掩住了自己酸涩发痛的眼睛，另一只手摸进怀里，抓紧了他不久前才做好的锁灵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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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湛浸泡在兰草围绕的冷泉里，耳闻脚步声而抬眼望去，像是终于盼到了他等的人。
魏无羡站在岸边看着盯住他不放的少年，确认他身上的戒尺痕都消得差不多了，才垂下眼睛，把手中卷好的抹额置于少年在岸边大石叠好的衣服上，道：“你忘了东西。”
然后转身要走。
蓝湛道：“下来。”
魏无羡回头笑道：“不了，蓝二公子你自己享受吧，我小时候泡过一次，冷得我耳朵都要掉了。”
蓝湛道：“我在，不冷。”
魏无羡一脸敬谢不敏道：“还是算了吧。”
蓝湛还是看着他，坚持道：“你身上有伤，冷泉疗效或可对你有益。”
这还真耗上了。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魏无羡最终败下阵来，沉进泉水中，才一下来嘴唇就白了，张口更是吐出了几缕白雾。
蓝湛两下划过来按住了他肩膀，果然一股热流源源不绝涌进体内。实在暖和得舒服，魏无羡不挣扎了，好奇道：“你怎知有益？”
蓝湛道：“伤痕，收了。”
魏无羡一看，身上的细小疤痕果然收得一干二净，但他道：“在冷泉里确实有疗伤奇效，但出了冷泉，八成就又不管用了。”想到是蓝湛在帮他疗伤，又道：“行了，不要浪费力气，我这就上去了。”说着就要起身。
不可描述。
ＴＢ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