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僵直了大半个晚上的蓝湛......实在不能说睡得好，但不知为何，好像也没有睡不好。抱着自己的那具体温始终安恬沉静，并不过于炙热、手也不像自己总带着一丝凉冷，反而和煦干爽。而他的发间更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腻人暗香......不是静室里弥漫的凄清檀香，但总令人不自主依偎上去的时候感到如此天经地义、自然而然，不知不觉也昏昏陷入沉睡，一夜无梦。
而当他精准地于卯时醒来，发现自己睡姿规矩不苟，转头却见身侧已无人，只听到屏风后有细微的盥洗声。
魏无羡好像注意到床榻上传来动静，俊秀的脸从屏风后探出小半张，挑起眉毛揶揄道：“蓝二公子醒得如此早如此准时，看来昨天那样拱在我怀里睡，是很舒服的吧？哈哈。”
蓝湛一大清早就被调戏，脑筋一时没转过来，反而有种被说中心思的愣然，表情才陡然转为严肃，微愠道：“请不要胡说八道。”
魏无羡道：“好吧，不说算了。舒不舒服的感觉如人饮水，反正我挺舒服的，你们家人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也没什么。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你昨天晚上还在我胸口窝来窝去哎这样就甩冷脸啦？不要害羞，好啦二公子你这么大还一生气就钻被窝什么意思，起来起来，吃早饭了。”说着已经洗漱完毕，一脸坏笑地走到床榻前要去扯被子。
床上的小孩把自己团成一个蚕茧，双手捂耳恼羞成怒道：“你出去......！”
魏无羡哭笑不得地去揉那团被子蛹，道：“我能去哪？蓝二公子不会没发现其实我也住这儿的吧！虽说这是你的寝室但总要讲究先来后到，我可是在这儿住了许多年的，我说你这行径是不是就叫那什么赶庙公？”
蓝湛：“......”
蓝湛一语不发，耳朵脖子涨红、神情惨淡地双手环肩，被魏无羡从被子里剥出来以后就抱膝坐在木榻一角。魏无羡见状，内心笑得前俯后仰，表面上仍镇静地蹲在小孩身前，手欠地捏他脸颊（想当然尔被用力挥开）笑道：“蓝二哥哥，几岁了呀？那么怕羞......再耗下去你可要错过今天的早读了。快起来洗漱吃早饭，水盆布巾给你弄好了，也翻出了几件小一点的衣服......还好你四十年来的东西几乎都收得很齐整，应该可以将就着穿一下。至于头发......”
魏无羡故意把小孩一头光滑又漆黑的头发狠狠揉了一通，蓝湛要推他推不动，只能张大眼睛用力瞪着魏无羡和他那一双作恶的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要生气嘛，看在我昨天给你梳过一遍，今天就勉为其难再给你梳一次——”
蓝湛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教养和礼数才忍住了跟这人断绝往来的念头，却也显然忘了不可喧哗的家规，一字一顿大声道：“......不用！”
魏无羡一点也不恼，手里晃着小孩的发带，哈哈大笑着转出了内室。
为了赶早读，蓝湛并没有磨蹭很久便出来了，一眼就见到魏无羡嘴里叼着一颗苹果，一边趴在桌上写写画画，发现他已穿戴妥当，便把图纸笔墨一收，掀开桌上的食盒，端出各种冒着清苦味儿的素菜清粥，招手让蓝湛过去桌边坐好。
蓝湛见了魏无羡，神情一顿，像是有些讶异眼前男人一身白的打扮——并非不好看——但见那绺藏青色缠绕在黑发间，较赤红色要黯淡得多，但添了一分平稳静谧；再看他腰间的笛子，竟也从乌黑的紫檀木换成了一支成色尚佳的白玉笛，尾端缀着藏青与深金色交错编织的穗子。魏无羡这幅模样与身着黑衣时虽然差不了多少，甚至可说那白衣把他朱唇含笑、眉目含情的样子衬得更风流倜傥，浑然是个神采翩翩的浊世佳公子，蓝湛就是莫名觉得这个配色不那么衬他，但也只是粉嫩的唇无声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垂下头，默默地吃起早饭。
魏无羡看他吃好了，见蓝湛虽然端正地配着抹额，乌黑的头发却是散着的，便开始收拾桌案，接着绕到蓝湛背后，故作惊讶道：“不是说不要给我梳头的么，你自己怎么不梳呀？对了我的梳子去哪儿了......”
蓝湛默默地从袖子里摸出一支檀木梳子，递给了魏无羡。
男人实在忍不住心里乐开了花，嘴巴闭不住了便不小心“哈哈”了两声，见小孩要转头才赶紧按捺住，伸手握住了小孩的头发，慢慢地梳理起来，等给他束好了发、再正了正抹额，过程中蓝湛什么都没说，事毕也只是安静地取了早读的东西，就跟着魏无羡前往兰室。
蓝湛进去前，魏无羡道：“放心吧蓝二公子，兰室里面除了蓝家子弟、还有许多各家送来受感化......唔是受教育的小孩儿，你不说没人知道你是谁的，你的辈份跟他们差太多了，这个年纪的没几个曾近距离看过你。好啦去吧，下学后我带你射箭去......不光射靶，还有更好玩儿的！拭目以待哈。”
蓝湛安静地看了他一会，也不知道是不是丝毫不想理会魏无羡的推销，转头就进了兰室。
魏无羡笑着负手离去，却没回静室，而是去向寒室所在的绿竹林。
拜见蓝曦臣的时候，他正凝神读着一本草药学的古籍，抬眼见到魏无羡时，一贯平和温润的深色双眸流露一股惊讶，蓝曦臣微笑道：“这衣服是忘机给添的吧？魏公子难得好雅兴。”
魏无羡隔著书案与蓝曦臣对坐，道：“现在情况如此，我估计几年内都不会出云深不知处......直到蓝湛十二岁得第一次下山夜猎。反正不出门不怕脏，我就趁此机会穿了。”
蓝曦臣噙着一抹温雅的笑容，自手边一直煨着的小炉上取下一小陶锅，盛了里头的东西在瓷碗中，合著白瓷调羹递给魏无羡。魏无羡道谢着接了，满脸遮掩不住的无奈和对那味道的抗拒，调羹在那碗黑糊糊的汤水里拌了又拌，才慢吞吞地喝完。
蓝曦臣见他放下碗，道：“魏公子觉得如何？”
魏无羡微微调息，闭目片刻后睁眼摇头，道：“老样子。”
蓝曦臣微微一叹，道：“会有其他方法的。
魏无羡摸了摸下巴，慢慢点头道：“自然，一定会有。”
蓝曦臣道：“看来昨日的说词，忘机并不疑有他。但也许这只是暂时的，等他恢复以后，势必要再问起来，也不会容你这样耽搁......关于此事，魏公子可曾和忘机商量过？”
魏无羡挑了挑眉，摊手道：“应该要的，但我才真正清醒过来......他人就不见了，也没留只字片语，让我好一阵找。然后就是现在这样了，若真能恢复自是无可担忧......但我猜，以蓝湛的性情，这件事情恐怕非他不慎导致的意外......完全恢复可能遥遥无期。而我昨天看过，没有戒鞭痕......也没有太阳纹烙印，连金丹也没有......看来不只是失去记忆、境界倒退......他整个人都......但怎么可能？世界上真的有返老还童的奇术？但蓝湛也没理由去琢磨这个呀。”
蓝曦臣道：“倘若忘机真的是有意为之，想必也是为了魏公子你。但既是因你而起，他又怎么会什么都没告诉你？还是他认为你知道？”见魏无羡面上依旧百思不得其解的懵懂模样，蓝曦臣心念一动，遂想到了另一个不好的可能性，道：“又或者是，那会是忘机永生永世都不会主动和你提及的事情。”
魏无羡面沈如水，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腰间的白玉笛，明俊的脸上满是阴霾，他低声道：“我们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事情？他早就做好最坏的打算了？我都还没放弃......”
蓝曦臣把桌案上的空碗收起，示意魏无羡伸手让他切脉，道：“忘机不会放弃的......若这样想，他应当有把握，而且已经做好准备了。我倒是认为，忘机大概以为无论他是否失忆或境界倒退，魏公子你都会主动坦承一切。一旦把话说开，真相可能就一目了然。”
魏无羡本要回话，却见蓝曦臣似是摸到什么奇异的脉象，温润的神情闪过一丝惊愕，只好有些无奈地笑道：“但泽芜君......你应该也摸出来了，并非我有意耽搁，只是耗损的速度太快，蓝湛又突然......我不认为直接告诉他是个好主意。”
蓝曦臣收回手，虚虚握了个拳头又松开，看着一身白衣如雪的魏无羡，道：“是因为你发现忘机时......他正坐在我母亲的故居外？”
魏无羡深吸了一口气，道：“是。”
蓝曦臣低声道：“这也难怪。现在告诉他，这个年岁尚称早了点。”说着拿出一个青绿瓷瓶，递给魏无羡道：“但没有人能保证你的伤势能延缓到什么程度，我也不能。所以，魏公子你还是得尽快让忘机明白状况。”
魏无羡道了声谢，接过那色泽光润的瓶子放在手中把玩，好一会才缓缓地道：“泽芜君，他即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现在的他什么也做不了，白操心而已。你与他年幼失恃，蓝湛个性又执拗......我不希望他这个时候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也幸好他现在不记得。”
蓝曦臣眉心一抽，道：“无论什么时候知道，你都等不到他恢复至全盛时期。”见魏无羡不语，续道：“早点说，虽然忘机无能为力，但至少有心里准备。还是魏公子觉得，你宁可让忘机到十六岁下山历练后，逐一从世人口中得知当年含光君和夷陵老祖逍遥相伴夜猎、同行同止十余载的事情，直到他追根究柢知道你二人实为道侣后，再来追悔莫及比较好？”
魏无羡握紧了手中的药瓶，道：“我不知。”
蓝曦臣少见地以他始终平和的声音咄咄逼人道：“那魏公子可知其他两全之法？”
魏无羡咬牙，沙哑地道：“我不知。”
蓝曦臣了然地看着大约从今后都不会再穿黑衣、也不再持陈情的魏无羡，心道他大约是真的没打算告诉年幼的蓝湛任何有关他们两人的事情。其实不令人意外，有谁愿意看到蓝忘机得被迫接受三番两次的噩耗呢？何况还有微乎其微的希望存在，要是大人就能解决妥当的事情，蓝曦臣和魏无羡都不会想要给蓝忘机徒增困扰......他一生到头，也就是和魏无羡相伴的那几年有些欢颜，是以魏无羡是决计不愿让自己亲手粉碎蓝忘机的童年的。
两人具是沉默，直到外头隐隐传来报时的古朴钟声，魏无羡就率先起身示礼道：“多谢泽芜君赠药，蓝湛结束晨读和听学了，我答应要教他射箭的......这便先行告辞。”
蓝曦臣优雅地起身还礼，道：“虽说伤势难以痊愈，但我必将全力协助魏公子延缓耗损。以后还请每三日来寒室一趟，以便让我追踪你的状况。”
魏无羡再次谢过，便从容离去。绕出绿竹林时心里止不住地琢磨，该带蓝湛去哪里射箭好？或是要不要先扎一个大风筝，再让他射着玩儿？可是孩童用的小弓......他是不是要先量量蓝湛的身形，然后给他整几把出来替换着使？满肚子考虑搅和，却见视线里闯入一道白色的小小身影，正是粉雕玉琢的蓝湛。魏无羡走上前笑道：“蓝二公子怎么在这儿？恰好我也要去找你。”
蓝湛手中握着一大一小两把，明显是姑苏蓝氏弟子统一使用的练习弓，背上背了两筒羽箭，仰望着魏无羡道：“我从窗外看到，你去见兄长。”所以下学后，自然就找过来了，还事先备好了器材，就等魏无羡兑现承诺。
魏无羡看着那双如琉璃般清透的眸，笑得很深，遂牵起蓝湛的手，踏上另一条往后山的小径，道：“蓝二公子真是贴心，什么都给我张罗好了。既然如此还等什么？这就带你射箭去。”
蓝湛被魏无羡牵着走，起初挣扎了一下，但没挣脱，只能默默跟着那高挑纤长的白衣人走，而他身边依旧徘徊着朵朵翩跹慢舞的硕大凤蝶。眼见透过绿树枝桠的斑驳阳光洒落他周身，照得璀璨发亮时，蓝湛脑海中恍然闪过一些他毫无印象的画面，暖的让人几乎生出一种错觉，心想如果是这个人，那么任由他温暖地执手前行，无论走多远、走到哪里，都没有关系。
TBC.
